弗兰克宗教哲学中的神人性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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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弗兰克认为人与神在精神上的那种无法分割的联系就是“神人性”。其核心思想是：当人清醒地意识到经验存在的不完善和人类个体在世界存在的悲剧性状态时，形而上学地理解存在是一种万物统一的和谐，存在是一种以绝对精神和绝对神圣为基础的结合，是人的一种本质性的设定。弗兰克坚持人格的独立性、人的价值和尊严的思想，不承认神的绝对超越性，也反对自我中心主义，认为神人之间的相似性具有绝对意义，它突出了人是作为一种尊严而存在的那种最高思想。
关键词：俄罗斯；哲学；弗兰克；神人性
中图分类号：B512.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961(2011)01－0062－04
人是什么?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古希腊哲学中不存在人是被创造出来并依附于神这样的观念，而是认为神和人之间具有共同性，区别仅仅是神不死，而人会死，神的力量比人的力量更强大一些。弗兰克认为过于肯定神，认为神和人是完全异类的那样的界定，包含着对人的人格的漠视，那样的神学，是一种没有人性的神学。在人的心灵中，存在着某种非神造性，基督教的神与人相近的观点，也是弗兰克人道主义的基础。
在中世纪，神学突出了人在神面前渺小的特点，对人的自我价值没有给予充分重视，而到了近代又片面地走向了相反的极端。人性与神性被割裂，开始了人对神的大规模反叛。弗兰克认为这是欧洲近代史的全部悲剧所在。可以说，非宗教或反宗教的人道主义最典型的表现是18世纪法国启蒙运动和19世纪乐观人道主义。它开始了对传统基督教压抑人性、阻碍人的自由创造的反叛，同时把人本身加以神化。人成了自己生活的主人和世界的最高统治者，成为自己认为的尘世中的神。人抛弃了神，开始相信他自己有能力征服和改造这个世界，认为人的本性为善，人和基督教的神一样，只有善的意愿，盲目相信自我的道德价值同满足主观的自然欲望一致，并相信依靠“人的”理想就能在人间实现基督的“天国”。很明显，“在文明的欧洲人的薄薄外壳下面，人不断显露出他未经驯服的野兽的本性，而且显露出他身上隐藏着的虐待狂式的恶魔般的力量和对最起码的道德准则的践踏”。宗教改革时代的路德曾提出“神的大锤”来杀死人心中的自以为是，遏止如上所述的自发的罪恶性。弗兰克批判近代世俗人道主义，也是为了强调信仰的重要性。
一、神人同性的基础——双重世界
弗兰克指出，人同时属于两个世界，一方面，他有自然的属性，通过自己的身体受到生理过程的制约，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另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存在属于另一个世界——灵魂世界。通过现象学分析表明，只有通过对这两个异类世界的不可分割的参与，人才能拥有自己存在的正常的完备性。人同时属于自然界，又高于它，在自身中包含着超世界的等级，在这个等级中它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距离。人们通常把人理解为会思想的动物，这种理解实质上已经包含着承认人以其思想行为超验地存在。人的精神不受客观现实界限的束缚。人经常会感到自身的欠缺性，须对存在给予一个绝对稳固的自我肯定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我们所说的神。如果我们看看整个世界，看到世界多样的历史和起源。看到不同人种之间命运的折磨和纷争，看到人的伟大和渺小，看到善的失败和恶的胜利，道德败坏和绝望的无信仰，人难免不因此感到恐慌。这里，人存在的悲剧包含着这样一个事实，人性的、精神的存在和无人性的、自然的存在的不协调，人由于世间生活的死气沉沉、盲目和道德上的麻木而感到痛苦。弗兰克原则上坚持，我们称为“人”的东西，本质上是另一种不可限量的东西，而不是世界的一颗微粒。这是一个潜力无穷的巨大力量的隐秘世界，只是被外力压缩成小的存在体，它其中所暗藏的深刻内涵对于外部表现来说，正如一个有无数宝藏或隐含危险的无底深渊与深渊上的一个与明亮的地面世界相通的外部出口。这就是俄罗斯精神在心灵研究领域的原则立场。
我们知道，当年基督教通过斗争战胜了诺斯替教的二元论，于是有了爱的神、救世的神和创世的神同一的信念。当人认识到自己是个体，人似乎命中注定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和无家可归，但古代思想并不能接受人的个体具有绝对价值的观念。奥古斯丁曾在自己的“我”的深层发现了神，并从而发现了作为世外的实在。个体的人是近神性的被造物，敏锐看到天上和尘世之间，向人的心灵敞开的圣物与世界生活之间的异类性，又坚信创世之神的神圣性和完善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奥古斯丁也是第一位“存在主义者”：他第一次发现了人的悲剧性“存在”，即世界与神交界处的存在的特殊领域。人同时属于两个世界，既是超验的精神上的人，又是内在的尘世的人，于是不再被觉得分裂，而是成为参与宇宙间和谐的表现。人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身为经验现实的一员却在完全不同的实在领域。
二、人性向神性的跃迁动力——内在超越性
“在古代意识中并不存在人是完全被制造出来，并且依附于制造他的最高等级的观念。相反，神和人之间的相似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且被认为是真正的同类性。他们之间的差别可以归结为不死与会死之间，以及神力强大与人力微薄之间的差别。大家认为可能有一种中间性的动物——半神英雄，他们是神与人结婚生育出来的人。在一些宗教中相信人们可以领受神性，从而长生不老，总之，神的本性和人的本性被认为大体上类似于同一种生物范围之内的最高宗和最低宗。”……弗兰克在其著作《实在与人》中，把实在区分为是一种根本性的存在，区别于客观现实意义上的存在。在这里，弗兰克的哲学立场是把上帝看做实在的第一根源，是作为绝对神圣的因素。人与世界之间的相似性，是以它们共同扎根于实在之中这一点显现出来的。实在作为一条线索，把认识主体和被认识的客体联系起来，什么东西都可以“在”，不因为什么人而“在”，从伟大的天才和圣人到一块石头，都“在”，一切存在物——无论是人的精神的内在的自我存在，还是自然存在的全部总和——都因为共同扎根于统一的土壤——“实在”的土壤而联合起来。实在远远超出客观现实的范围，它是“超世界的”。实在按柏拉图学派可称之为“世界心灵”的东西。而在一个核心处，弗兰克也坚持强调，神作为绝对精神、绝对圣者，对于一切神造的和派生的存在来说是超验的。从纯粹哲学的角度来说，神的创世——从神方面来说是超时间的关系，而从被造物来说，又反映在时间过程中。人这种被造物同时也是“神的形象和样式”，而这就意味着，在他的最深层的本质上，他是神的合作者，神就潜在地、看不见地在他身上。弗兰克指出人与神在精神上有无法分割的联系，这也就是“神人性”。他指出基督教信仰也就是对上帝和人的信仰。他认为，他的“神人性”概念和索洛维约夫的宗教哲学有相近之处。索洛维约夫影响了弗兰克的哲学世界观，可以说弗兰克是他的理论继承者。他们都是俄罗斯独特的哲学认识论流派——万物统一认识论的主要代表。
“如果说索洛维约夫的认识论重在对西方抽象理性主义的批判，从普遍综合的观点论证完整知识，具有较多的宗教色彩，而弗兰克通过对知识与对象的结果本身的深入分析来探究人的认识的统一基础，具有更多的纯粹的哲学性。”索洛维约夫曾经指出“神呈人形”，即神正是以人形，而不是以其他什么东西的形象显现的学说本身就表明人与神的某种相近性。同时，他的哲学思想的源泉离不开柏拉图和普罗提诺，还有库萨的尼古拉。人和世界上所有的物质一样，总是寻找一种终极表达，而在自身存在中又会有一种无力感。弗兰克认为人同时属于两个世界——通过自己的身体和自然的内心生活而属于“客观现实”的世界；通过自己的自我存在而属于超现实的实在，而且正是这种实在性是人的存在的深层基础。这样，人的存在不仅有身心二分，而且人的心灵也有二重性。这种二重性一方面表现在人的内心生活受生理过程制约，受自然规律支配，属于自然界或世界；另一方面，人的精神具有超客观现实性、超世界性。这种超越性表现在人的认识能力、道德生活和创造能动性上。人的心灵的二重性在于，人除了直接拥有自身实在性、自己的思想、意识的内在生活之外，还有对自身存在的关注、反思、评价，人对自身现状感到不满。人的本质在于，在其自觉地存在的任何时刻，他都在超越一切实际给定之物的范围，包括实际给定的他自己的存在。没有这种超越，人的自我意识行为就是不可想象的。人只有从高于一切实际给定之物的另一个领域中，才能获得他在“这个”世界中的能动性的指南和力量。人的生活就是在给定的实际领域和高级的理想领域之间的一种经常被打破又不断恢复的平衡。而人的这种心灵中的欠缺意识和对理想、完满的渴求，这样的一种超越性就是神存在的证明。在此基础上，弗兰克进一步深化了基督教对个人生命的意义。
三、基督教的真正教义——神人合一
弗兰克对神人问题的论述的最终目的在于通过神性来保持人性的恰当位置，既有所敬畏，又有所超越。在他的设想中，最终这一任务将通过基督教得到完成。弗兰克对上帝存在的证明不是安瑟伦和托马斯用逻辑和辩证法对神的存在进行理性证明，而是在人的存在的深层来体验神的存在。对神的存在的证明也是对人的存在的证明，人学和神学是融为一体的。在他看来，神就是人所需要欠缺的东西，人的存在的根本基础和最高等级就是神。“人的人性因素，就是他的神人性。”在中世纪为了确立神而贬低了人，而文艺复兴又否定神弘扬人，这都是对基督教的片面理解。在弗兰克看来，基督教的根本思想就是神对人的关系的超越性因素和内在性因素的和谐与平衡。一方面，神对人具有超越性；另一个方面，神又内在于人，同人相似。人应该摒弃自我中心主义，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自身，因为神的意志是超验的等级，只有它才能使人得到他自己本质的完满。弗兰克承认上帝的超越性概念，但是他不同意旧约中的部分观点，尤其那些理性的关于上帝的解释，因为他们把上帝这个概念作为很多客体对象中的一个，而不是作为一个人。这种解释是站不住脚的，也不符合人文和逻辑关系，如果一个人在上帝面前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他也就不能意识到人和上帝的关系，也无法自由地去执行上帝的旨意。弗兰克认为，尽管人具有和上帝相似的形象，并区别于纯自然物质，尽管人建立了世界的历史和文化，但是他们的尊严和价值仍然显得微不足道。
弗兰克在《生命的意义》这本书中曾经说：“有谁一旦强烈地沉思于什么是他所寻求的真正的善，或幸福，或永恒，他同时也就知道这种东西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存在了……既然我们的心把我们引向它，因而我们的眼光投向它，那么我们就看见了它，因而它就存在。我可以认为，它在经验世界是不可能实现的，它在生命的盲目力量面前是软弱无力的，这些盲目力量把它驱赶到了世界之外的某个遥远的深处，在那里，只有我的求索的灵魂才能达到它，尽管它远离这个世界，却不能阻挡我爱它和渴望它。”对于人的精神性的探索，是俄罗斯哲学家对人类生存和命运的反思。这种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神人性和上帝的内在性，也是俄罗斯哲学家对于人的生存与命运思考的思想依据。人的精神性是一种真正的实在，因为人性中内在包含着神性。人与神不可分割，那种内在联系不可分割又不完全显现，俄罗斯哲学家认为人只有痛苦的修行才能找到这一种联系，从而成为完全幸福的人。有意义的生命就是走向这种精神性本原的过程，也就是走向神性的过程。上帝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而是在人痛苦中找到的一种灵魂深处与活的上帝相遇。因而人的拯救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在人的生命中对上帝的内在把握，对灵魂深处的精神改造。弗兰克力图克服对神的信念和人的信念的那种割裂关系。因为这样的一种割裂是近几百年来欧洲精神生活中很有代表性的现象，也可以说是它混乱和悲剧性的根源。
弗兰克说：“基督教是一种并未因为神与人的对立而敬神的宗教，而是因为神与人深度的相近而敬神的宗教。基督教是人性的宗教。”在传统基督教的人性论中，人的本质只是从人的神造性和神的全能被意识到，神对人的超越性取代了神人关系的和谐统一。弗兰克认为原罪不是人类背离神的意志，而是人格脱离了他的近神性，人格变成了虚假的自我，变成了一种自我确立的傲慢，这才是罪孽的根源。原罪不是来自选择的自由，而是在于无根据的自生性，是脱离了深层基础的虚假的自由。人的生活中充满了直接来自人的精神的孤独感的悲剧性，这种孤独感是由于置身于同他陌生甚至敌对的盲目的自然界而产生的。人不得不消耗精力去维持和完善自己忙忙碌碌的生活，不断受挫的、没完没了的事情，参与紧张的内在的与外在的创造，使周围的世界苏醒。但是，不论他遭受多少打击，只要他在自己精神的最深层中牢牢地在神身上扎根，并且通过这种联系得到内在的和谐，就可以同一切存在物欢愉结合在一起。现代人在自己的意识中早已摆脱了同神的这种实质上是密不可分的本体论联系，也即是忘记了这种联系，倾向于同时陷入绝望，又反常享受自己生活中的悲剧性。这样，悲剧性的意义就消失了。悲剧是为它被克服而生，本质上渴望解决。而人往往消极地对悲剧感到习惯，认为这是正常状态。当人意识到自己扎根于神的时候，每个人的心灵就会在自身中超时间地拥有，因而就在现在，在自己生活的每个时刻拥有自己的启示。人的心灵走向神，走向最终的和谐和幸福的道路，必定要经过死。在我们所有的焦虑和冲突中，在我们所有的痛苦和在世-上的孤独中，在我们所面临的所有考验中，我们不仅应当，而且确实能够看清楚我们同幸福与神圣的王国自始至终不可分的联系。不论我们的生活怎样行进，我们不仅总是在“神的手中”，总是透过戏弄我们的盲目和黑暗的力量的表层而接受全善和全能的驱恶扬善的神意的引导，而且还总是在神的怀抱中，只是由于精神上的漫不经心和短视，我们才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对于更加深刻和细致的宗教形而上学意识来说，十分明显的是，尽管普通人与耶稣基督这个神人的差别极大，人的本质本身的一般的”神人性，“即某种神圣的因素在他身上的潜在的存在，不仅不违背关于神在耶稣基督身上显现的教会学说，而且恰恰相反，是这种学说的必要条件。因为正是意识到人本身的潜在的神人性，才开辟了一般形而上学的前景”。人作为个体，作为精神的动物，作为神的形象，不同于其他被造物。在人这种被造物身上，神想要表现他自己的本质——作为精神、个体和神圣的本质。人仿佛是神的“抒情性作品”，神想要在这里讲述他自己、他自己的本质；人站在神与世界之间，同时是两者的参与者。因此，作为个体的人的本质和世界现状存在着深刻的对立关系，同时，又因为其自身作为自然的动物的缺陷性及他所感受到的世界的潜在的人性与神圣性，都与世界一致。人的精神性之所以是一种真实存在，正是因为人性之中内在地包含着神性。神人学说构成了俄罗斯宗教哲学的基本主题之一。
弗兰克指出，基督教的真理告诉我们，善、自我牺牲、公正无私忘我的爱最终存在的最深处，成为全知全能最强大的力量，灵魂里对世界和人类的爱与温柔的力量也将战胜骄傲与残酷的世界。弗兰克的神人性思想，不但在宗教哲学理论上有所突破，它对于我们认识人的精神现象，进一步理解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和人道主义思想，思考人的生命意义、人的自由、人性善恶和道德等问题，对于反思现代人学思想，也都具有巨大的启发意义，它或许就是我们打开后现代性文化那把铁锁的一把隐秘的钥匙。
[责任编辑：刘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