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熙凤形象看封建礼制下女性的命运
【提 要】王熙凤是贵族贾府中有着相当权威却身在封建礼制下的特殊女性，她掌握着“管家”的权力，一方面风风光光地立足于贾府，能泼辣地挟制丈夫，圆润地处理各类家事并从中获利，但另一方面也遵守着封建礼制对女性的要求，最终走向了悲剧命运。本文结合贾府所处的时代背景，以曹公塑造的王熙凤形象入手，通过解读王熙凤的“有权”和“失权”以及王与《红楼梦》中其他三位典型女性的对比分析，揭示了大观园里德才兼备的女性最终走向悲剧的深层原因及其历史价值。
【关键词】王熙凤 封建礼制 女性 命运
中国几千年来流传的封建积习和伦理纲常长时间禁锢人们的思想，女性在封建社会长受封建礼制的严格约束。虽有如《孔雀东南飞》《西厢记》《牡丹亭》等名作揭露封建的罪恶，直击封建礼制，但封建女性的思想仍长时间在封建礼制纲常的束缚下难以得到解放。曹雪芹的《红楼梦》体现了对女性的关注，塑造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大观园内诸多地位才识不一、脾性各异的女性形象。王熙凤在《红楼梦》中与大多女性有所不同，她一手掌管贾府的日常事务，有地位有权力，赫赫扬扬，与封建礼制下的传统女性有所不同。但其身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礼制的束缚下，纵使一副“凤辣子”的性情令府中众人畏惧，一身经天纬地的真才干令众人“爱慕”，她也是冰山上的雌凤，逐渐走向“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
一、王熙凤：封建礼制下的“有权者”和“失权者”
王熙凤与贾府中众女性不同，她是贾琏屋里的主人，再加上娘家王夫人的权势，王成了贾府联系内闱和官场的关键人物。王蒙（2005）先生指出：“她是唯一的一直掌着权、用着权，也会掌权，会用权，能把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主主奴奴玩转了的人物”。她有权也用权，风风火火地打理当时的贵族贾府。秦可卿去世后，王开创“岗位责任制”将荣宁二府整顿得井井有条。她有权，也弄权为己牟利，她逼死一对青年男女自己坐享银子。她本是嚣张跋扈之性，仗其在贾府的地位对丫头小子厉声厉色不留情面，见贾琏偷情泼醋大闹宁国府。但身在其位，她也能使阴耍手段。面对丈夫在外偷娶的妾室，她能假装贤良礼遇请回，最终却借刀杀人逼死尤二姐。
她不像贾府中众姑娘小姐，不曾读过圣贤书，一身生活气息，但却实在有胆有识，也曾在贾府威重令行。但从她给贾母理丧时的情节中可知，最后王熙凤失去了权力。纵使昔日风光无限，贾母逝世贾府落敗后，调不动人力和财力，只能哀求众人：“大娘婶子们可怜我吧！我上头挨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王熙凤在贾府有权也有地位，但贾母和娘家一倒，她立即权威不足、指挥失灵。贾母对王熙凤的宠爱使王在贾府得以保持其地位，而贾母的逝世也等于向其收回了权力。她本也可能继续在贾府有一席之地，但她的泼辣狠毒使其平日里在贾府中积怨极深，自然力诎失人心，落得人病无照顾的局面。
二、王熙凤：封建礼制下实际上的“无权者”
贾母在贾府是封建尊卑等级的代表，是贾府的最高统治者。王熙凤是贾府的孙媳，有地位，同时王一副插科打诨、幽默诙谐的口才也使其深得贾母宠爱。再加上娘家的权势，王成了贾府的“管家”周旋内外，是贾府关系网的核心。
王熙凤一身泼辣跋扈之性，又有管理之权，经常风风火火出入贾府，与封建礼制下的传统女性看似有明显的不同。但是，从王熙凤“掌权”和“失权”的原因来看，王熙凤掌握的“权力”基础是封建社会的尊卑等级。王熙凤本人亦是十分重视门第等级，她管理贾府之权实际上是封建礼制下，女性在家维持家庭秩序的表现，所以王“权力”的本质是服从于封建社会的尊卑等级的。因此笔者认为，王仍旧是依附家族存在的。从其作为个体的女性来看，她实际上是个“无权者”。
三、“凤辣子”的“逆礼”和遵礼
讲究尊卑等级的封建礼制在清代达到了顶峰。作为当时的贵族大家庭，等级和礼制在贾府体现得尤为明显。封建礼制下，夫为妻纲。从地位上看，王熙凤是从属于贾琏且应听命于贾琏的，但“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之后……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第二回）。究其原因，笔者认为，原因有三。
一是贾琏自身是个“惟知以淫乐为己”的“下流东西”（第四十四回）。他纵然不能说是毫无才气和本事，但实在是个荒唐淫荡之物，这是他不能直接领导王熙凤的主要原因。
二是“凤辣子”之“辣”。王熙凤处事老辣，性情泼辣，看贾琏偷情时，“气的浑身乱战……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撒泼大闹，闹得沸反盈天，绝对不是封建礼制下温顺的女人。
三是贾琏和王熙凤存在着利益关系。贾琏非常清楚王熙凤克扣挪用下人们的月例银子放高利贷之事，并且在要鸳鸯配合他偷贾母东西时，也请王熙凤“再去和她说一说”，并应允王熙凤会给她二百两的“利钱”。从中可以看出，贾琏是很清楚王熙凤的口才和老辣的处事能力的，两人也有勾结“分赃”之嫌，因此王也能借此挟制贾琏“撒泼”了。
但是，面对这样的丈夫贾琏，王熙凤的泼辣还是有礼教，顾夫道与孝道的。当邢夫人来议娶鸳鸯一事时，王熙凤再不赞同，见邢夫人不高兴后也答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着。……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一席话既让邢夫人宽心又体现出她对长辈的尊重。在贾琏娶尤二姐时，她虽然泼醋大闹，但也见好就收，顾及贾琏颜面与自己名声“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咱们家的脸在那里呢？……仗着我这不害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 她能为贾府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协理宁府时危言危行“……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仅如此，她也能与中妯娌相处和睦，当李纨请她做监社御史时，她笑说：“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
与王熙凤相比，《红楼梦》中另一位有名的泼辣妒妇夏金桂也有一个淫荡丈夫薛蟠，但夏的泼辣则显得“无礼”很多。夏视自己如菩萨，待他人若粪土。上对长辈极为无礼，撒泼大闹，没有教养。面对薛蟠的侍妾香菱、宝蟾也是异常刁钻，不饶人。她不能治理薛家，反将薛家闹得人仰马翻。亦不能与人和睦相处，“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两者相比，王熙凤之辣仍在礼教范围内谨慎使辣，而夏金桂则是完全不顾礼教无法无天。王熙凤生于官宦之家，她的泼辣是为了显示才干、治理贾府，最终还是实现女性管家之责，而夏金桂生于商贾之家，她的泼辣则是为了辖制薛蟠、唯我独尊。由此，王熙凤之辣实际上并未脱离封建礼制，而另一位嚣张乖戾的夏金桂在当时社会背景下自然走向不受众人待见、最后施毒自焚的结局。
四、封建礼制下红楼典型女性的追求及命运
林黛玉、薛宝钗和王熙凤是大观园里极为典型的女性，她们同处于封建礼制的大背景，但个性迥异。黛玉和宝钗是曹雪芹塑造的两个完美女性。前者代表着理想美，后者是现实美的化身。林黛玉年幼失去双亲，投奔外祖母和舅舅，自小饱尝寄人篱下的酸苦。但又饱读诗书，心中有一套唯美的价值观。黛玉孤傲，目中无尘，在大观园这样人际复杂的环境里，她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宝玉身上，因此她义无反顾地追求所爱。最后焚稿断痴情是她对金玉良缘的反抗，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是她对封建礼教的反叛。逆封建礼制和道德伦理，她注定会被无情的吞噬。
宝钗大气，处事圆滑，致力于提升自己的身价。她是封建社会的大家淑女，时时以封建礼教也约束自己。基于她的经验与学识，她能圆满地处理事务，且不得罪人。在探春协理大观园时，她也帮忙，但并不着急出谋划策，而是听探春说完才加以评论修改，同时也能兼顾到他人的情绪。作为封建礼制的拥护者，她最终获得了贾府的管理权，达到了其提升身价的目的，在物质上得到了满足。但在反对封建礼制、倡导男女平等的曹雪芹笔下，拥护封建礼制的宝钗也不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得到了权力却永远失去了爱情，亦说明了心灵上精神上的空虚是无从弥补的。
王熙凤性子直爽泼辣，掌权用权，能挟制自己的丈夫，同时也深得尊卑等级之道，在生活上唯上、倨下、结交平辈，有一套八面玲珑之处事方法。对于这样一个女性，曹雪芹为她赋予了实用主义追逐个人利益的角色。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选择上，王熙凤一开始更支持宝黛。在查抄大观园时，“她向王善保家的道：‘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凤姐笑道：‘……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这显见的是把黛玉当成贾家人来看了，并维护宝黛爱情。一方面由于黛玉不慕名利、也不争权力，这样一个妯娌对她构不成威胁；另一个方面也是因为黛玉深得贾母喜爱，王熙凤没有理由自讨没趣。但最后，王熙凤却转而支持金玉良缘：“一个宝玉，一个金锁，哪里还用得找？”还主动想出掉包的法子来圆满解决此事。她并非真的喜爱宝钗，但世事变迁，王熙凤汲汲于金钱地位，只能妥协，而这一妥协，亦是封建礼教胜利的宣告。王熙凤平日里得罪了贾府的邢夫人、王夫人、贾琏和尤氏。宝二奶奶上任后，王熙凤立即遭遇“墙倒众人推”，无论是被休还是凄惨病死的结局也就是情理之中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心空灵”。对于一个实质上并无实权的女性，她平日因利埋下了为利而行恶的因子，曹雪芹在最后也给予了一个交代。
五、结语
贾府处于封建社会末端，贾府好一似食尽鸟投林，树倒猢狲散，封建社会“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曹雪芹的家族也是从盛极一时的繁华变为一落千丈的萧条，可以说贾府为曹家的映射。而曹雪芹看尽世态炎凉，品尽人间悲欢，有一颗悲悯的心去体察人世百态，看清了封建礼教对女性、对人性的摧残，明白了在封建制度下女性的悲剧命运。
《红楼梦》中众多有地位的女性，她们当中或许很多人都德才兼备，甚至有的有超时代的意识，但在当时这样一个封建礼制达到顶峰的时代，走向悲剧是一个必然。曹雪芹在作品中不仅慨叹了女性悲剧命运，也批判了男权与皇权，抨击了封建社会中和封建礼教。
徐继忠教授指出：“男权主义和封建主义是封建制度的核心制度……女性的悲剧正是因为权利被剥夺了才使得男权与强权可以任意蹂躏她们。”在封建社会中，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这一经济基础决定了君主专制中央集权这一上层建筑，且古代中国的正统思想是等级森严的儒家思想强调三纲五常女子要三从四德，男权、皇权、族权赋予了男性可以任意作践女子的权力，剥夺了女子追求幸福的权利。在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下，在那样的男尊女卑思想禁锢下，不管女子是否有才，是否有德，是恪守妇道或是“离经叛道”最终也敌不过封建礼教的压迫，逃不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
鲁迅在其《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表明“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红楼梦》就是美的毁灭。这样美的毁灭不仅揭示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摧残，也体现了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质，更表明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美的戕害。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不狂表达了鲁迅对当时社会的绝望类似，《红楼梦》中的女性陨落也寄托了曹雪芹对女性悲剧的悲悯和对封建礼教的反思。因而，《红楼梦》不仅是女性悲剧的哀叹，也是女性人权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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