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12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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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至，郭锐加快了电动车的速度。他从老家河南到昆山打工，在一家台资电子厂车间里上班。8月2日上午7点22分，他赶在下雨前到达工厂，和往常一样刷了指纹进入车间，离8点开工还有半个多小时。
距离他500多米外的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里，7点22分，王华所在的抛铜车间已经开始工作了。她隔壁的轮毂抛光车间也是这样，这家工厂要求工人6点半打卡进厂，机器7点准时开启。15分钟之后，他们两个同时听到了一声巨响。
那时已经开始下雨了，郭锐以为这只是一声雷鸣。但王华看到车间吊顶开始往下掉，窗户玻璃在一瞬间全都碎了。她本能地往外跑。看到巨大的浓烟，隔壁车间有身上着了火的人跑出来，她这才反应过来—抛光车间爆炸了。
消息很快就传开，原因也被查明：这家工厂给轮辋抛光的车间里，在7点37分时，空气中的铝粉浓度超过了每立方米40克，遇到明火发生爆炸。截至8月10日，已有75人遇难。
通用汽车总裁丹·安曼说这是一个悲剧。
爆炸发生的中荣工厂是通用的间接供应商。通用汽车通过与一级供应商中信戴卡签订采购合同，中荣加工的汽车部件是合同的内容之一。随着全球运输成本的下降，汽车公司开始在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地方建厂，并从不同供应商手中获取生产一台汽车需要的所有部件。
这条上游供应链，可以接连起全球各地的代工厂与供应商。
而昆山作为一座城市，也是全球制造业供应链上的典型一环。不只是汽车，从iPhone到笔记本电脑及各种电子消费品，都与这座面积为700平方公里的小城有关。
在爆炸发生后，就有人担心，iPhone 6会因此而推迟上市。
廖德志在8月2日下午6点左右，接到了市安监局的电话。他是昆山盛旺汽车零部件公司的生产总监，安监局的人在电话里要求他停掉工厂里的打磨工序，停产自查。一同被通知的还有这座小城里其他54家涉及镁铝合金打磨、抛光的工厂。它们被要求停产自查将近一周，然后需要通过市安监局的检查。若不合格，这些工厂将再停查7天，之后再通不过则是半个月的停产。
这份工厂名单当中出现了富士康昆山工厂。于是便有消息称iPhone 6出货将受到影响。2011年的时候，在富士康成都的工厂里，同样因为抛光车间爆炸而导致3人死亡。
不过看上去，中介告诉来找工作的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爆炸已经发生4天了，8月6日晚上7点刚过，富士康昆山工厂附近人便多了起来。他们穿着深红色工服，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
昆山有两个富士康。1993年这家以代工为主的台湾企业到昆山建厂，是昆山规模最大的台资企业。后来更多的业务被带到昆山，富士康在吴淞江工业园区又建了新厂，被当地人叫做城南富士康。在里面工作的一些富士康员工说，昆山富士康涉及到的苹果产品，从MacBook的外壳、无线键盘到iPod及iPhone配件。
中荣工厂离这里只有15公里，但是爆炸却显得很远。富士康昆山工厂的抛光车间确实已经停产，但其他部门工作照旧。两位熟悉抛光车间的工人证实，富士康昆山工厂抛光车间也涉及到苹果产品，不过不是手机。
这天早上，《华尔街日报》刚刚公布了苹果2014新品发布会的时间—9月9日，iPhone 6将如期登场。
确实有一部分iPhone 6在昆山生产。
这家叫做世硕的工厂并不好找。第一次来这家工厂打工的人，需要从火车站坐27路公交车到经济开发区的百灵公寓，然后再问附近工人才能找到。工厂没有门牌，外墙被刷成不同颜色，门口停了一排又一排工人的电动车。
想要进入这家工厂工作并不困难。在百灵公寓两栋楼房中间两个车道宽的马路边，除了供工厂员工吃饭的大排档，还有许多招聘中介。
中介会告诉来找工作的人，只需要交80元钱的体检费，第二天早上9点就可以到世硕里面试。面试的内容是背一遍26个英文字母—所有流水线上的配件都用这些字母标记。
工厂门口的保安说，爆炸之后这家工厂每天运作正常，早上8点白班开始一直到晚上8点才有大批工人走出厂门。
这家工厂的母公司台湾和硕从富士康手中抢过了30%的iPhone 6订单，并由其在上海的昌硕工厂及昆山的世硕工厂生产。
两个月前，《台湾经济日报》的消息说和硕位于昆山的生产基地将于7月开始生产iPhone 6。世硕为此新招了30%的员工。在iPhone 6之前，和硕主要给苹果生产iPhone 5c和iPad mini。从2011年开始，苹果就逐渐减弱对富士康的依赖，分散供应链风险。譬如富士康2012年的时候出现了生产故障导致iPhone 5的外壳划痕，就影响了一部分出货节奏。
将供应链的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对于一家全球化大公司来说相当重要。尤其是在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例如工厂爆炸。
通用没有在中荣爆炸之后张皇失措。
通用中国称自己的生产不会受任何影响，同类供应商也已经做好准备。而通用旗下的另一家轮毂供应商万丰奥威也发布了公告，表示自己的自动化水磨抛光生产线不存在安全问题，并且已经为订单增加做好准备。
汽车传动轴份额的供应商上海纳铁福则与中信戴卡的角色相同。这家公司如果遇到二级供应商因为停产而造成的供货不足，便会立即协调其他可以替代的供货厂增加订单。这家公司的相关负责人说，无论如何，生产线是不能够停的。
但对于郭锐来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他也没有感觉到生活会因为附近工厂的爆炸而有什么变化。8月6日，爆炸发生之后第4天，他依旧早上7点起床，骑着电动车到工厂上班，只是有点感冒，稍微不舒服。
郭锐住在昆山夏驾园小区的地下杂物房里，房租一个月200元。从他家到上班的工厂骑电动车需要大概20分钟。这是他在昆山打工的第4年，但初衷没有变过，就是为了赚钱。他在老家有两个小孩，一个马上就要考大学。他算了一笔账，如果供两个小孩读完大学，需要15万元。
郭锐所在的部门主要是给苹果生产耳机。他每天站在机台前，把白色的耳机外壳放到机器下，让电脑设定好的机器给耳机外壳点胶，然后再把它拿下来。每天工作的12个小时都是重复同样的工作。他说自己的工作有些无聊，让他感到烦躁。
昆山至少有200万名和他一样的外来务工者。这座工业城市的大量工厂，对他们来说是更多的工作机会与维持家庭生活的方式。
郭锐自己都不记得在昆山换过多少份工作了，大概5份，其中包括发生爆炸的中荣工厂。他确实因为爆炸而难过了一段时间，2011年他曾经在那个爆炸的轮辋抛光车间工作过15天，后来因为与车间班长发生一些冲突而离开。
如果没有离开，郭锐当时在中荣一个月的工资可以达到5000多元。
2013年昆山市上调过一次最低工资标准，调整完之后是1530元。如果一个月8个非工作日都加班，每天12个小时200元，那么郭锐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是3130元。
郭锐也清楚轮辋抛光车间的危险，他经常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把工作时粘到皮肤上的粉尘洗掉。但没有人打算在这样的危险车间长期干下去，都是因为短期经济需求。
抛光车间里的工人通常都在40岁左右。这个年纪的人在昆山找工作有些尴尬，电子厂喜欢招年轻人，只有危险系数高、年轻人不太愿意去的车间，才能成为他们的选择。而中荣这样的工厂，也只有提高工资，才能够保证人员不会流失太快。
王华说发生爆炸的车间正常情况下，工人月收入能有6000元。如果不是爆炸发生，抛光车间或许还会吸引许多打工者。
8月6日这天，事发后的中荣工厂来了一批心理医生。王华在他们的带领下喊起口号，“奋斗起来，不能软弱下去。出要向前冲，不要往后退！”
她和抛光车间的5个女工一起住。宿舍原来有7个人，爆炸之后包括王华在内只剩下2个。有一个刚来的新人，只打过招呼，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连着几天，王华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出现爆炸时的画面，回想起来身体还会发虚。
她想休息两个月。中荣保证了这两个月会正常发工资，她便买了一张去往常州的车票。
常州或许能够给她一些慰藉。王华的丈夫和儿子在昆山附近的常州打工，她母亲也是常州人。但她更喜欢昆山，她在昆山待了4年，也换过不少工作。王华对昆山的感觉不错，这里是经济开发区，能够找到收入还不错的工作。
工业城市能够让她这样的外出打工的人安心。只要有机器与流水线在运转，他们就总能够找到工作并维持自己的生计，虽然可能枯燥甚至危险。
一起意外事故很难将这种依赖迅速瓦解。王华说两个月后还要回到昆山来找一份工作，她说自己不害怕。
爆炸发生的那天下午，苏世昌去血站献了一次血。
除此之外他再也感觉不到这起事故给他带来什么影响。他在昆山生活了32年，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虽然从市中心开车过去用不了30分钟，但苏世昌很少到经济开发区去。那里对他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2007年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商品房，当时价格是每平方米6000元，现在已经涨到了一万多元。爆炸之后他仍然每天早上8点多从市中心的家里出发，15分钟左右便可以开到自己位于昆山创业产业园的公司。那天下午他还去新世界电影院看了电影《后会无期》，60元一张票，与一线城市没有太大差别。但2010年前，如果想要到电影院看一部电影，苏世昌只能自己开车到附近的苏州工业园区去看。昆山当时基本上没有任何供年轻人娱乐与消费的地方，包括电影院。
昆山这座县级城市的功能单一，工业是它的全部。
这里离上海很近，高铁20分钟就可以将两个城市连接起来。从1980年代开始，昆山借助这种有利的地域条件，开设了经济开发区，并通过招商引资吸引来一大批为国外品牌代工的企业。
这座小城代工出口的笔记本电脑曾占到全球产量的30%。当地人说如果昆山到上海的高速公路堵了，那么全球笔记本电脑市场都会受到影响。包括纬创资通和仁宝这样规模较大的台湾笔记本电脑代工企业，都在昆山设厂。
这些厂基本上集中在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和综合保税 区。这里对苏世昌来说，确实与自己的生活环境反差太大。开发区在下午3点半左右如同空城。路上基本上看不到任何行人，巨大的方形工厂一座挨着一座排列开，厂房之间会有一些五六层楼高的平房，里面住的都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员 工。但一到下班时间，便有许多人从工厂里涌出来。这些工人会穿着一件浅粉色或白色的Polo衫，右胸口会印有工厂的Logo，不是英文就是繁体字，字体大小基本上都没有差别。这是贴在他们身上的与当地人明显区别的标签。
这些工人与厂房是昆山经济的基础。它已经连续5年排名福布斯中国内地最佳县级城市第一，去年一支30秒的城市形象宣传片还在纽约时代广场上播放。
几天前的这场爆炸对它来说是一个污点。
现在苏世昌的生活与一线城市的年轻人没有多大差别。
2011年，一座叫做中茵世贸广场的商业综合体在昆山开业。星巴克、家乐福和优衣库这些公司也来到这座县级城市。百盛也在中茵世贸广场经营商场，它来的时候，巴黎春天百货已经开业快一年。苏世昌也会带北京来的朋友到这里逛逛，他们会说与一线城市很像，没想到一个县城还能喝到星巴克。
他经常到北京和上海出差，但只喜欢昆山。这里生活与工作节奏不会太快，人能够活得很自在。虽然消费有些高，但凭自己的收入依旧能够接受。
他喜欢的那个昆山与郭锐生活的昆山或许不是一个地 方。
郭锐甚至都不知道昆山的百盛在哪里。他的生活范围只局限于工厂和家，为了能够拿满加班费他一个月基本上不休息。15号发工资的时候，他才会拿出50元钱和工友们到附近一家很破的KTV疯一把。如果这个月正好上晚班，他白天基本上不出门，不然晚上就会犯困。即使睡不着，他也在床上躺着。
昆山对于他来说只是住习惯了。郭锐不敢乱花钱，出来打工就是想赶紧赚钱然后离开。郭锐今年夏天曾打算给自己装一台空调，不过他想了想，如果明后年走了，空调都很难带走。
外来务工者和当地人，在这个小城似乎被厂房和城区隔开，有着彼此不同的生活方式与节奏。
他们偶尔会有所关联，比如当一场爆炸发生。
8月2日晚上8点左右，昆山城市广场上有许多市民在给遇难者祈福。他们手中拿着蜡烛，低头不语。他们当中许多生活在城区的年轻人，或许都不知道中荣工厂在哪里。
昆山人民路广场上有市民在散步。1个小时之后，市中心就会空下来。百盛门口前那块巨大的LED屏还亮着，上面放映着为遇难者祈福的画面。不用30秒，名表和房地产的广告又盖过了它。
人民路西街上的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了，只有饭馆和便利店开着。一家饭馆的电视上播着1000多公里外云南地震的新闻，偶尔有人抬头看一眼。
百灵公寓前的大排档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这是世硕工人的晚餐时间。过不了多久，一部分iPhone 6就会从这附近的工厂里，通过各种运输方式到达全球的苹果零售店。
富士康昆山工厂上晚班的员工也已到位。晚班8点开始，没有人知道在昆山有多少台机器与流水线在这一刻被唤醒，又进入了12小时的运转。
一切如故。
王华10月再回到昆山的时候，她会发现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