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人（中篇小说）
报告文学若干，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
紧急集合哨响彻连队宿舍楼的时候，我班长的班长（后来根据我同年兵大头的建议，统一简称为“班长的平方”或“平方”）老年正撅着屁股蹲在神炮旅直属队指挥一连的旱厕里，进行着一场艰难的拉锯战。那是一九九八年的秋天，平方老年那会儿还是新兵，却跟我们南门岗前那个已经五六十岁、浑身干巴得像秋后的高粱秆一样的劁猪的老艾一样，有很严重的便秘，每次大便都要当一场持久战来打。因为是持久战，老年不能像老兵一样有了感觉就撕一把卫生纸哼着小曲往厕所钻。新兵有新兵的作风，老往厕所跑，时间一长就会给连队干部以及老兵们留下“懒驴上磨屎尿多”的印象，影响个人成长进步。正是基于这种考虑，老年宁愿每次多跑几步到宿舍楼外蹲旱厕，也从来不像老兵一样用楼里的抽水马桶。所以，便秘的新兵老年必然要选择时机集中处理个人的内部事务。这种时机也必然是一天中战士个人支配时间较多的时段：一来有充裕的时间逐步展开战斗，若是零敲碎打容易导致紧张，一紧张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二来一天上一次大厕，蹲得久些也不会影响领导对自己的印象。对于新兵来说，老年理想中的时段只有午休时间，其他时间包括晚上熄灯后上级都有安排——晚上熄灯后班长要组织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完了还要带着一身的汗迅速躺到床上盖好被子迎接干部检查就寝。部队的午休时间就成了新兵老年集中解决个人内部问题的时间。但那天午休，老年刚蹲下不久便听见宿舍楼里嘀嘀嘟嘟响起了哨音。旱厕在宿舍楼外，哨音从宿舍楼里飘到旱厕的老年耳朵里的时候，老年的“战斗”已经到了关键的相持阶段，前方已经露出胜利的曙光，后继任务依然艰巨，强行结束意味着前功尽弃，若再坚持片刻则胜利在望。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哨音再次响起，这次老年清晰地分辨出是“三短一长”，不是紧急集合哨，是全连班长集合哨。正要松口气，继续全身心地投入战斗，突然又听厕所外面有人私语：班长开会，听说是上级机关来连队挑兵了。老年听出是无线班新兵老宋的声音。老宋的声音远比哨音小，却远比哨音威力大，震得老年像根弹簧一样从“战斗”岗位上蹦了起来，裤腰被沉重的军用腰带坠着，哗啦一下从大腿根滑到了脚脖子上。裤腰滑到脚脖子上老年也不管，光着两根面条一样细白的腿，踮着脚后跟，抻长脖子往厕所的窗台上够。视线刚越过窗台，果然就一眼瞥见了宿舍楼前停着一辆乌黑发亮的摩托车。看到摩托车，老年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全旅唯一特许骑摩托车到处转悠的人只有一个——军务科长李大样。老年乘胜追击，光着腿扒着窗台，像革命烈士拖着脚镣上刑场一样拖着裤腰又往前挪了几步，果然看到了摩托车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少校和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士——这便是当年的军务科长李大样和我班长的班长的班长、后来根据我同年兵大头的建议简称“班长的立方”或“立方”的鲁德军。但老年那会儿还不认识立方鲁德军，只认识李大样——每次旅里组织看电影都要先看李大样——不管放打架的片子、打仗的片子还是亲嘴的片子，都是李大样先上台，站在幕布前宣布完会场纪律后才能开始。
看到了摩托车，又看到了李大样，老年就像接到了特急令，三下五除二就中止了“战斗”，连思想斗争都省略了，从脚脖子上一把提溜起裤子就往外跑。就像在营院里看到摩托车就等于看到了李大样、在礼堂看到李大样就能确定电影马上放映一样，老年在宿舍楼前同时看到摩托车和李大样，就基本上确信了“机关来挑兵”的传闻。新兵刚下连的时候挑机关兵，来的就是一个科长。那次老年也是上厕所了，也听到了班长集合的哨音，那时他还不便秘，但他蹲着没动，解决完战斗出来才知道是机关来挑兵，已经挑完，走了。从那以后，老年开始便秘。那次挑走的几个兵后来都当上了首长公务员、机关打字员之类，最次的也在通信科分发报纸——这都比他在连里强百倍。
老年在连里是通信排的有线兵。当上有线兵是因为他长得瘦，眼睛又大，两样特征在人堆里都扎眼，结果新兵还没下连就被有线班班长相中了。有线班长觉得老年是块干有线兵的好料。有线班长是个文化人，懂仿生学，挑选有线兵主要看长相——看长得像不像猴。比如说无线班的新兵老宋，人也机灵，但腿短身子长，像土拨鼠，他就不要，推荐给了无线班，整天背着电台钻山沟。有线兵不管是架线路、检线路还是修线路，都靠爬电线杆吃饭。
老年不喜欢当有线兵，整天抱着电线杆上蹿下跳倒没什么，关键是毁衣服。电线杆把衣服蹭得不是大窟窿小眼就是皱皱巴巴，跟蛋皮一样。老年是个利索人，在家上学时就是卫生积极分子，来当兵的缘由就是觉得男人穿军装很利索，入伍后在新兵连还当过卫生标兵。把军装穿成蛋皮，对老年是一种摧残。
边系着裤腰带，老年一阵风似的飞回班里，还没开口就被班长铁青的脸色堵了回去。班长不想放老年走。老年已经由一块料打磨成半成品了，放走他就少了一件成品。上次机关挑兵老年上了厕所，班长省了不少心，如果没上，班长就得想办法让他上。好兵谁都想要，机关要挑走，连队就提前藏好，这是神炮旅的惯例和传统。
老年见班长脸色铁青，就先不说去机关的事，先说感情上的事：班长，到哪你都是我班长。班长说，哪也别想去，老老实实在连里爬杆，再爬仨月我就复员了，我复员了这个位置就是你的。班长“梆梆梆梆”拍着屁股底下那把靠背椅的木板，眼皮都没抬。班长位置是班里的核心问题，一向敏感得没人敢碰，现在为了留住老年，班长却当着全班老兵新兵的面拍了板。拍了板老年也无动于衷，仍按早已打好的草稿说，我不想爬杆。有线班长眼睛一下就瞪开了，说，你说不想爬就不爬了？从仿生学的角度说，你生下来就是爬杆的，机关兵不是你这长相。老年问机关兵啥长相。班长说，从仿生学的角度说，首长公务员必须长得像狐狸，打字员要像绵羊，就是通信科分发报纸的也得像兔子，你看看自己够哪一档？老年说你这是面相学不是仿生学，是封建迷信。有线班长说，就算放你走，你个儿也不够。